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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1975年的冬天,也是乘这趟列车,我甜蜜地在大辫子列车员送给我的 那缸子开水的温热中,好像列车走了好长时间,列车的广播里才报了一个叫苦楝 坞的站名,到那儿我便下了车。这是个不起眼的山村小站,下车的旅客没有几 个,正在我四处张望时, 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走到我面前:“哎,你这城里娃可是 来俺楝花沟的?”我怔怔地看着她,疑惑地想你咋知道我要去你们楝花沟,我是 去向阳农场的。我又看看站台上刚下车的旅客已经散去,就说:“我不是去楝花 沟的,我是去向阳农场的。” “我说吧,俺们接的就是你,我和莫大在这儿已经 等了你一晌午了。”说着她便转身去喊人: “莫大,新来的知青接到了,你快去 把车套好,俺跟这娃就过去。”“哦。”站台尽头那老汉应着,便去牵拴在站台木 栏上的驴儿。乍听她的口气,小媳妇倒跟个大人似的, 一口一个这娃那娃的,我 便不服气且带有挑战性地问了句:“请问大姐几个娃了?”经我这么一问,她的 脸刷地红了,没吭声,便快捷地弯腰去拿我的行李。我不好意思起来,迅速抢在 她的前面把背包背上,连我自己都没想到,我会这么迅捷且轻而易举地在关键时 刻把背包背到了自己的身上。在家时是妈妈帮我背上的,下车时是我把背包先拽 起来,挤在车门上,然后转过身去才背上的,这一次竟是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 下背起的。霎时,那种在大辫子列车员面前吃白馍的自豪感,又一次滋润了我。 她把我的小挎包拾起来,转到我身后帮我把背包向上托了托、整了整,让我背得 更舒服些,才和我一起朝那老汉套好的板车走去。
木架子板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前行着,下坡时老莫跳下车,戗着劲,拽着 驴儿走,上坡时他同样跳下车,时不时地把板车推一把。辕车的驴子像是他的儿 子似的,既舍不得让它下坡时因重力推撵着它跑得太快,又怕上坡时它前脚蹬后 腿撑地太用力,倒是我这个堂堂的男子汉,坐在上面越来越不好意思。在上第三 个山坡时,车子在弯道上,我也跟着跳下了车,小媳妇噘着嘴,怨声道:“莫大,你看你,哪儿这么多的事,把人家娃弄得都不好意思了,你这样跳来跳去的瞎折腾啥,车上就多你一个人重啊!”莫大便转脸看看我, 一脸的无辜和茫然,这时 我才发现莫大的脸上坑坑洼洼的。莫大没吭声,从车上拿下嵌木,让驴儿站住嵌 好车轮说:“娃抓紧上车。”我说:“不用了,走不了多远,等过了这个山冈再上 吧。”“你快上来吧,驴子有的是劲儿,昨晚莫大还专门喂了它一碗黄豆呢,你们要是这样上来下去的,不就糟蹋了那碗黄豆了。”我不领小媳妇的情。你一口一个娃地喊我,我问你生几个娃子时,你还没回答我呢,我心里嘀咕着。看着车 子停在那儿也不是个办法,我就又跳上了车,赌气似的瞪着坐在我对面的小媳妇,硬硬的目光竟被她的美软化了。
说实在的,从车站出来,走了这大半天的路,我还没敢正面仔细地看她呢, 这回要不是赌气和无畏心情的支撑,我还真没有勇气正视她。 一张鹅卵形的脸上 鼻子是鼻子,眼是眼的,不仅五官搭配得端端正正,而且漾出不少生动来,鲜鲜 亮亮的脸蛋仿佛冬日里一朵盛开的玫瑰花,在这残败的情境中,徒添了不少灿烂 和朝气。蓝底碎花的大襟小棉袄上, 一排极考究的手工布纽扣,从左胸前有序地 排到右侧的腋下,又垂直到很有些形状的腰际,能想象到她在穿脱这件棉袄时是 要费很大工夫的, 一条黑色带点闪的薄棉裤裹在她那双恰到好处的腿上,再配上 脚上穿的那双绣有暗花的青布棉鞋,又有了圣女般的庄淑。等我从上到下地打量 她一番,重把目光回到她脸上时,被她迎过来的微笑拒了回来:“是不是嫌俺乡 下人老土啊?”她问道。 “不是,不是,很好看,很有味儿。”我有些慌不择言。 小媳妇赶忙低下头在自己的棉袄上嗅了嗅,又举起两条胳膊轮流在鼻子上闻了又 闻,不解地说:“俺这是秋里刚做的新衣服,哪有啥味儿啊,这是俺准备留晃年 时穿的,今天特地把它穿来接你的,接新人么,总要穿件新衣服,早知你嫌俺, 就不穿了。”听了她的话,我哭笑不得,连声说: “我不是说你那味儿。”她问: “你说俺哪味儿啊?”我也确实说不出哪味儿,就笑着解释道:“我是说你很有女 人味。”小媳妇的脸刷地红了说:“你小小年纪鼻子还怪好使的,咋啥稀奇古怪 的味道你都能闻出来?俺是女人都闻不出女人味来,咋你就能闻出来。”此时我 才真知道啥叫秀才遇到兵。
过了山冈莫大又跳到板车上,手里扬着细细的鞭儿,甩了一下,驴儿撒开欢 儿,车速明显在加快,我吓得挪到了车底下坐着。小媳妇大声说:“莫大,不要 走得太快,这山道有点颠。” “你不是说怕糟蹋那碗黄豆吗?”莫大冲冲地还了 句。“这个倔老头还跟我杠起来了,你跑吧,任你跑多快,俺都不怕,只怕这城里娃受不了。”莫大听了这话,慢慢地把车速减了下来。我仍蜷在车底,因为是 那种没有车厢的架子车,我坐在车底板上,依旧能看清两边的风景。
这个叫苦楝坞的地方到处都是山,山高但不险,很有型, 一座连着一座, 一 座依着一座,层层叠叠的,山上没有太多很高大的树木,多为灌木,拉拉杂杂 的,多数叶子都已落尽,裸露出不少坚硬和苍凉来,远处山坳和一些避荫处还留着不少残雪,在午后的阳光里耀着眼。
我问:“这里也下雪啦?”小媳妇说:“下了,大着呢,都好几天了还没有化 完,你要早来几天啊,这道上还不好走呢。算你运气好,连续几天的响亮大晴 天,道上也干净多了。”啥叫响亮大晴天?我不解,想问又怕不知是自己没文化, 被人家笑话,还是说人家没文化笑话了人家,就憋住了。不知去农场的道有多 远,总不能老这么憋着,于是便无话找话说:“这地儿不是向阳公社么?咋叫啥 苦楝坞呢?”小媳妇说:“苦楝坞是我们向阳公社的一个地儿。”我想问的是苦楝 坞的由来,她却回答的是苦楝坞的地域概念,我又问:“那向阳农场咋会在楝花 沟呢?”她答:“因为楝花沟也是向阳公社的一个地儿。”这回我觉得我的问话有 问题了,向阳农场就不能在楝花沟么?你说它该在哪儿?是在向阳公社的镇子 上?还是在向阳公社的院子里?抑或是在家门口?自恃有点高中文化的我再问: “坞不是停船的意思么?这儿都是山,看不到啥水,咋叫这个名字?”她说:“你 现在看不到水,等到了楝花沟就有了水了,我们那儿不仅有清清的龙泉溪,还有 很多养鱼塘呢,塘里还养了很多鱼,有大的,有小的,过去这儿也许有很多很多 水,也有很多很多停靠的船,那些船也许是运楝枣果、楝枣木的,好像把世界上 所有的枣种、枣木都运到俺这儿了,你看这满山的楝枣树,风刮过来都能闻到有 股子苦味。”我顺着她的话,深深地吸了口气,却啥也没有闻到,她看我认真的 样子,扑哧地掩面笑了。她说:“我那是形容,你以为真有苦味呀。”我说:“不 管它苦不苦,这儿的水苦不苦啊?”我特别关心我的生活环境。她说: “地底下 的苦都被楝树吸走了,俺这儿的水可甜了。”这回我觉得她的形容有些质量了, 心情跟着也甜了起来,胆子也随着大了起来, “怪不得呢,这甜水养得人也甜 么。”我这话一出,小媳妇也真的甜了起来,微笑着,灿烂的脸上竟甜出了俩小 酒窝。“得儿”,莫大甩起了鞭子,猛抽了一下驴儿的屁股,车子陡然提速,我 和小媳妇都赳趄了一下。“死老莫使坏是吧?”小媳妇埋怨道。我觉得那个叫莫大的这一鞭,抽得莫名其妙,许是觉得小媳妇形容得太扯犊子了,或许是我的胆子让他醋了,反正说不清。车子一起一伏地向前跑着,老莫依然不说话,从车站 出来到现在,我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。除了说过不让那碗黄豆糟蹋外,还有两句 话也只有三个字, 一次是我下火车后,小媳妇喊他套车时的一句“哦”,还有一句就是刚才赶驴儿的“得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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